晚潮 | 夜宿慈扒坞
2023-08-28 17:59:13 来源:腾讯网

潮新闻客户端 蒋孝辉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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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觉睡到大天亮,对时常失眠的我来说,真是一个惊喜。这一刻,我如梦初醒,数年来一次次动员父母下山搬迁,他们都频频摇头,土地带给他们的那份踏实和温暖,是我完全给予不了的。

一弯细月,点点星空,蝈蝈叫个不停。

慈扒坞村老屋门前的明堂上,和父亲并排躺在他自己亲手做的那两张竹躺椅上。茶杯粗细的胡突子树,树叶沙沙作响。风吹过,微凉,往常成群的蚊子,今夜一只也没有。

“有机会还是搬出去吧!”我试着对父亲讲。

“和他们一样后悔,那就迟了。”父亲问。

“太冷清了。”我说。

“空气、水、菜,哪一样不是慈扒坞的好,不光吵,热的时候连个遮荫地方也没有……。”他反驳着。

父亲说到动情处,便是长时间的沉默,我始终没有走进父亲的心。看着微微打鼾的父亲,我想起妻子的话,“孝顺孝顺,首先是顺着他,才能孝敬他。勉强的事,尽量不要做,这样父母会很为难的。”很多时候,我都不理解父母的想法,也不明白,父母的坚守是为了什么。父母和我,就像两条平行线,他们习惯不了城里生活,我也很难有太多的时间去老家陪伴他们。在大多数时候,我只不过是定期回来看一眼就走,像是在履行一种形式化的孝道。

傍晚那场骤来疾去的阵雨浇透了小山村,青翠葱郁的前山雾气腾腾,天上的云朵时不时将月亮藏了起来,我的心和暖黄的太阳能路灯一样时亮时暗。有过迷惘,我不明白是什么困住了父母。让父母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想法,做起来真的好难。

自从我20岁离开慈扒坞村,家对我来说,自己倒像个客人,每次回来母亲忙碌着做一大桌子的菜,父亲准备一大堆让我带回杭州的土货。如今,父母生活上受罪,我心理上受累。

尽管小学四年级就要到离家十里地的学校住校,但高中毕业之前,也从未真正离开过父母。茶叶地、桑叶地、稻田、毛竹山、水库,都是我充满欢乐的地方,长满六月雪和荸荠草的杉树林里,牛、羊、狗等伙伴让我度过了无数个可以不计时间地闲散的日子,这一切好像就在昨天。

也像今晚这么一个月色稀疏的夜晚,我陪父亲去生姜地看姜,干艾草的浓烟熏得我们眼睛都睁不开,我们有一答没一答地聊着。父亲憧憬着上一年鲜姜七块一斤的好景能再现,我倒是期待能钓到水库里那足足一斤重的土鲫鱼。因为种植的规模大了好几倍,从别人家租来的田租不便宜,加上他对自己向来要求严苛,这让父亲每日的劳作费了好多心思,吃了好多苦头。尽管家里经常是猪油伴饭,草草解决下肚皮,哪怕是一碗笋干梅干菜汤亦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,但家里整天嘻嘻哈哈,充满了欢笑。

可今晚的聊天,有些许的尴尬,少了当年的轻松,想要说服对方,变得不再那么容易。我一直认为,让上了年纪的父母和自己生活在一起,我会比较的安心,未曾想到杭州“鸡笼”一般的生活,对父母却是一种束缚,他们离不开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,那种深厚的感情,对我对土地的爱,我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。试着用别的方法,但也从没有动摇他们不搬的决心。现在,我已无资格亦毫无理由,让他离开这片生活了70年的土地。我和那些一直想动员他们下山的人一样,显得多么的肤浅,和一个心中有爱、眼里有光、向往大自然美好的70岁老人谈物质上过得好一些的话,显然是迂腐也是多余的。

自从我自己当了父亲,才发现父亲真的变老了,曾经生活的压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,可再累再难,也没有想过让我停学。那些年物质生活的低潮期,却是父亲期望的高潮期。我不得不承认,我疏忽了对父母真正的关心。

我不敢想像,有几年上学报到的那天,父亲打着手电拔了生姜,挑了10多里地赶到集市卖了生姜,将学费送到我手里。也有那么些年,母亲哭着将数头70多斤重的山羊卖了给我交学费。生活的“鞭子”抽打着他们,他们默默地承受了数十年,但他们乐观向上,从未抱怨生活的不公。我真的不能否定他们对慈扒坞的爱,就像他们对我的包容。

平凡善良的父母,他们将瘠薄沙地耕作成种啥长啥的肥沃农田,那种用心勾勒生活的努力,我终生受用。疫情期间没日没夜地干活,我曾想,这班真是一天也不想上了。父亲劝我说,你手无缚鸡之力,要是上班还能挣点生活费,在家就只能当窝囊废了。父亲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,哪怕心碎了也要念着生活的好,我相信几天的无趣,并不能阻挡春天的到来。

一生劳碌的父母,现在也是根本闲不下来。我一回家,他们再次操心起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带走。

踏着一路的露水,天蒙蒙亮,我就被父亲拉着去地里挖番薯。碧绿的番薯藤爬满了一地,镰刀划过,番薯叶的水珠似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,来回滚个不停。散落在绿叶中形如小喇叭的番薯花,白的透亮的喇叭口配着红的发紫的底托,很是别致。

顺着沙土的裂缝,一锄头拨开浅浅的土层,挤挤挨挨的番薯就露了出来,淡红色的番薯皮潮湿湿的,好有光泽。每一丛番薯个头都非常匀称,小的三四两,大的四五两,个把多小时,就装了大半蛇皮袋。汗水布满额头的父亲一手扶着锄头、一手叉腰上,佝偻着背,明显有些疲态,这与当年伟岸高大的身影有天大差别。记得我五岁时那个大雪封山的冬天,父亲花了整整一天时间,才从墩头镇上扛回一捆甘蔗,踏进家门时已经天黑,蓑衣里的父亲冻的发抖,红肿发紫的双手将满头的雪雾扫下,来不及暖和就削了一支甘蔗给我们吃,那份父爱如火般炙热。

以前家里的生活,虽没有如今这般宽裕,有时候可以用摇摇欲坠来形容,有的年景,没有粮食,番薯就得吃上一个月,尽管反胃,但总比没得吃好。苦的日子,只要一家人聚在一起,大家都会满意地笑一会。

想起父母的好,就更加觉得自己的错。当年不考大学,去当兵,对望子成龙的父亲来是多大的羞辱啊。尤其是对自己没有文化的苦,那种恨是刻骨铭心的恨,像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样终于爆发了,我被骂的痛哭流涕。兴趣是一剂良药,迷人的松脂香味让父亲成为一名优秀的木匠,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造了无数的木房屋。真是天禀所在, 是房屋成就了父亲,也是父亲成就了房屋。

老宗祠门梁上“簪缨望族”“文武世家”两块匾额数百年来,激励着一代又一代,慈扒坞因孝顺父母而成名的传统一直未曾丢失。为什么喜欢隔三差地回,为什么喜欢住在老家,因为那里有父母。那种令人豁然开朗的山野,我没有能力拒绝。母亲说,在家的几个晚上,半夜都为我盖过被子,我睡得沉,浑然不知,安心的宛如小时候睡在父母的怀里。

到过慈扒坞村的人都说,这里山好、水好、人好……锅巴香,让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慈扒坞。但我最在意的是父母健康幸福的日子宛如一株番薯,看它们发芽、蔓藤、长果。带去杭州的番薯、玉米、黄瓜、青菜……,都不及我带走的记忆。

现如今,搬与不搬已不重要,重要的是父母安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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